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藏北随笔(李建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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位于昆仑山脉和冈底斯山脉之间的藏北高原被誉为“世界屋脊之屋脊",在那里除了雄峰、大雪、冰川、海子之外,更实实在在的却是高寒、缺氧、冰雹、紫外线。医学上把海拔4500米线划为生命禁区线,藏北海拔均在4500以上。我们的125万填图工作区又恰好位于冈底斯山的主脊,工作区内最低海拔4613,平均海拔超过5000,且还有大片的工作区的海拔超过5500。到那儿工作是对人体的严重摧残,对生命极限的考验。生命在那儿是极其脆弱的,在内地连药也不必吃的轻微感冒在那儿也可迅速导致死亡。为了能亲眼目睹藏北这片充满诱惑的神奇土地,许多勇敢的探险者艰难地走进去就未能再走出来。

2000年,出征的那一天早晨,天阴沉沉的,四月的春风中还夹带着丝丝寒意。区调队门口两侧站满了送行的人群。每个人都说着“平安”“顺利”之类祝福的话,同我们一一握手道别。大家心里都沉甸甸的。最牵扯人愁肠的是那些感情丰富的女人。她们直抹眼睛,有的甚至禁不住哭出声来。车好不容易徐徐开出了大门,人群还在向我们挥手致意。我斜靠在椅背上。车窗外,几只鸽子正拉着嘹亮的鸽哨斜着身子从麦田上掠过。我在心头默念:“藏北万里行,前面的路会平坦吗?

 

1翻越唐古拉

 

翻过唐古拉,就进入了西藏。从青海格尔木到西藏那曲有八百公里之遥。途中有一些小镇,对那些小地方而言,我们这支十八人的队伍是太庞大了。我们必须一天赶到那曲。

那天早晨,天还没亮,我们的车队就驶入了昆仑山区。昆仑山是横亘于藏北高原和柴达木盆地之间的一道天然屏障,也是气候分水岭,来自印度洋的湿润季风很难越过高高的昆仑。昆仑之北水草丰腴,昆仑之南却难觅寸草。在若明若暗的晨曦中巍巍昆仑那气吞山河的磅礴气势完全征服了我。河谷中条条冰川像一条条银白的玉龙逶迤于山谷间,透射出股股寒气。莽莽昆仑东西延绵几千公里,车行其间,形同蚂蚁。七时许,我们到了昆仑主脊,那儿立有一块碑,另有两尊雕塑,上面系满了哈达和经幡。

车队在五道梁吃早饭。四月的内地桃花已凋谢殆尽,可在这世界屋脊的顶端到处却还是皑皑白雪。下车时,我们每个人都穿上了羽绒服,活像棉花包。我感到阵阵胸闷,鼻孔像被什么东西塞着似的,呼吸非常吃力。面对饭菜,肚子虽饿,嘴里却一点食欲也没有。我只胡乱往下强咽了几口。回到车上,望着窗外漫山遍野的白色世界,想借愉悦的视觉来放松一下心情。可眼前圣洁的平时看起来是那么赏心悦目的银白色此时却像针锥刺着我的眼睛。我闭上双眼,心头仍是阵阵烦乱。胃里一股强大的力量直往上冒。不一会儿,我趴在地上翻江倒海般呕吐起来。待平静下来,人像死过一回一般。我知道,这是“世界屋脊”正在以它特有的礼仪在迎接我——高原反应。

这儿的海拔高度是4700余米,比我常住的成都平原足足高出了4000多米,气压比那儿低了许多,氧气含量仅有那儿的三分之二。我有气无力地瘫坐在车椅里,脑子里嗡嗡直响。对着表测了一下自己的心率,结果把自己吓了一大跳——我的心率竟高达140次/分。又用力掐了一下指尖,没有感到痛。车外的风“呼呼”地吼叫着横冲直撞。车颠得很厉害,人被剧烈地摇来晃去。青藏公路虽是一条柏油路,不少地段路面却坑坑洼洼。这怨不得护路工人。费很大力把路修得平平展展,好不了几天,冻土又会把它撕得面目全非遍体鳞伤。我紧紧抓着扶手,心里只有一个念头:挺住!

下午3时,我们到了唐古拉山脉的主脊。虽然高原反应已把我整整折磨了六个小时,但当唐古拉的雄姿完全铺展到面前时,我也禁不住在心里“嘘”了一声。把头伸出窗外,贪婪地望着充满着传奇色彩的山峦,在这一瞬间,人变得就像外面雪原中的一片雪花般清纯,生活中的一切欲念和烦恼顷刻间便让大自然的宽怀博大化解得无影无踪了。我绞尽脑汁想找到一句与唐古拉相符的一句诗,哪怕是一个赞美的词。我的努力最终皆属徒劳。面对唐古拉,人类的所有语言文字都显得苍白无力。四月的唐古拉放眼望去只有一种色彩——白,茫茫白雪,一望无垠,直至天边。云雾压得很低,仿佛伸手便可触及。故当地有“唐古拉,伸手把天抓”的民谣。一缕阳光刺破云雾漫射过来,在白云深处耸出一座水晶宫般的银色冰峰,颇像琼楼玉宇,又似仙山奇景。

高原反应轻一点的同事下车拍照留影去了。的确,唐古拉是一个值得纪念的地方。如果到了又不留一张照实在是一大撼事。车窗外,几个穿戴得像爱斯基摩人的青海姑娘小伙正在雪地里尽情地打着雪仗。我很羡慕她们,也想走下去,实实在在地踏着唐古拉的脊梁。然而,我打开车门没走出去两步,眼前一阵晕眩,人轻飘得像一支羽毛,险些跌倒。无奈,又只得退回到车上。这儿的海拔已超过5200,是青藏公路这条天路上的最高点,也是进入西藏最难跨越的地方。许多梦想走进西藏的人都被它挡了道。

下午7时,我们抵达那曲。那曲海拔4600余米。这座“天府”是青藏线上的重要驿站,是疲惫的游人赖以歇脚喘息之所。藏北高原天高地阔,人烟稀少,许多地方走上几百里公路也难觅两处人烟。对那些在藏北游牧或半游牧的牧民而言,这座荒原小镇无疑是他们单调生活中的万花筒了,在他们眼里,那几条街已是繁华之极。

在同事的护送下,我进了那曲医院。医生说我高原反应严重,建议我当夜留在医院吸氧。如果吸氧,我的高原反应即可马上消失。我坚决拒绝了。据长期在高原工作的人讲,在高原吸氧形同吸鸦片,一吸上就丢不了。万里征程才迈出第一步,工作还未开始,我怎么能每天背着一个氧气袋“享受”呢?一位战士未走上战场意志就先垮了,那是懦夫的所为。我在心里鼓励自己道:“坚持住。暴雨之后必有彩虹。”当夜,我颗粒无食,头疼痛难忍,一夜未眠。

第二天,我们向拉萨进发,随着高处的雪线渐行渐远,高原反应症状也逐渐减轻了。黄昏时分,车队到了拉萨。望着拉萨城外延绵不断的崇山峻岭,我不禁感慨万千。翻越唐古拉,走进“世界第三级”,是许多人梦寐以求的,但不是每个人都能做到的。我做到了,挺住了,走过来了。尽管步履有些蹒跚,显得有些狼狈,但无论如何,挺进藏北的第一页我总算翻过去了。

 

2  藏北风

 

我们在拉萨只作了短暂停留,便溯雅鲁藏布江而上,翻山越岭,历经三天的艰苦行程,进入了藏北腹地措勤县。“措勤”藏语意为大湖的意思,此名缘于县城东十公里处的扎日南木错。措勤仅有一条街,街两边有好几家铺面,铺子里货物虽称不上琳琅满目,但日常用品都可以购到。当然货物价格不菲且假冒伪劣居多。其实在条件恶劣的藏北也讲究不了那么多。在一些铺子里还有公用电话,虽然这种电话极难拔通。和西藏的其它县城一样,作为县城措勤仍显袖珍了些,全城仅有稀稀拉拉的几幢房屋,远看上去更像一座村庄。然而在藏北,特别是在全世界海拔最高、六大洲人口密度最低的阿里地区,作为仅有万余人县的县府所在地,该城也足可应付了。

我们在措勤宿了一夜,第二天一早,直赴工区。我们工作的第一站宿营地是扎日南木错南岸山坳里的一村庄。这个村子一共只有五六户人家。我们到时,全村一个人也没有,每间房屋都门窗紧闭。想必这儿是一个冬季牧场。时值五月,主人们赶着牛羊到更高的地方游牧去了。

工作的头几天,天公很作美,接连几天碧空万里。每日野外工作回来,我都要走离帐篷百十米,找一块地方坐下,遥望一会儿远方。夕阳中的藏北是美丽的。高山、蓝天、白云天然浑成一幅水墨画。每当此时,前些日高原反应给我带来的痛苦便会逐渐淡化,取而代之的是“藏北也不过如此”的狂妄。我的这种良好感觉未能留住多久,藏北又以它的一种普通待客方式与我打了个招呼,并让我牢牢记住了它——藏北的风。

那天,我们顺一条冰蚀“U”形谷开展工作。途经一座仅有三四家住户的小村子。为了勾绘前方的地质界线,我们的小车在村外停了下来。先看见村子内有人影飞快地窜来窜去,不一会儿,一个男人,后面跟着几位妇女和一群小孩向我们这边走来。他们像看外星人一般打量着我们,眼睛里充满了好奇。在西藏,我们受到过多次这种尴尬的厚遇。由于地理条件的限制,他们生下来就一直生活在这狭小的范围内,与牛羊为伴,从未踏出过这片山野,对外来的一切事物都感到稀奇。我向他们打招呼,他们只是憨憨地笑,直摇头,表示不懂。

下午5时,我们工作至一个名叫总堆的地方,只见南边的天空有一团乌云向我们这边扑过来。我并没有太在意,仅仅认为只不过是一场雨或一场雪,顶多不过是场冰雹而已。在挺进藏北的旅程中,对这种古怪的天气已是见怪不惊了。我们继续给前面的断层破碎带照相、素描、收集数据,待一切就绪才收拾图纸准备撤到车上等乌云过去。

当我们跑到离车只剩二十米的地方时,黑压压的云层已扑到了头顶,强劲的风像一堵无形的墙挡住了去路,头上的帽子被它一扫而去。我猫下腰,想冲过这段距离,躲到车上去。刚迈出半步,人险些被吹个倒载葱。同时,狂风携带的沙石猛烈地扑打着我的脸及全身,锥刺般疼痛。人连呼吸也不能。我立即转身蹲下。脑子里不断闪现各种应急之策。要冲过这段几步之遥的距离已是不可能了。就地蹲着也不行。风魔还要肆虐多久不得而知。我必须就近求一条生路。举目四望,在我旁侧两米远处有一块凸出坡面的大石。我像抓一根救命稻草一般不顾一切地冲了过去,把有些冻僵的身体倦缩于其后。这方小小的避风港仿佛天设地造般为我而在,刚巧能容下我。

透过阴气沉沉的乌云,河对面的一片草地上,一群牦牛正在悠闲地啃着草。铺天盖地的狂风丝毫不影响这群生灵的食欲。它们甩着尾巴显得若无其事。有人曾这样描述藏北:生命在藏北都是平等的,人在那儿并不比一头牦牛或一条狗显得珍贵。此时栖身于凸石背后的我深深地体会到了这句话的正确性。藏北的确是生命的炼炉,是强者的天堂,弱者的地狱。达尔文的优胜劣汰进化论在此体现得淋漓尽致。这场狂风把我逼到了大石后面,却无撼于这群牦牛——它们无愧于高原之主。难怪在西藏人眼里,牦牛被视为力量的象征。

待大风过去,领队在那边用沙哑的声音喊我。我想应一声,却没能应出来。这才知道自己的咽喉涩得不能发声。赶紧爬起来,用手一抹脸,沙尘直往下掉。再抠耳朵,里面竟也塞满了风沙。再把五指插进头发,抓下的也是一把沙。踉跄着来到河边,简单洗了下脸。捧一捧水欲涮洗掉满口的尘沙,人却趴在乱石地上不可抑遏的呕吐起来。伴随着恶臭的秽物,我的眼泪再一次沁出了眼角。

 

3  流泪的明珠——扎日南木错

 

西藏是名符其实的湖泊之乡,湖泊大大小小约有1500个,总面积近24000平方公里,占全国湖泊总面积的三分之一。面积超过1000平方公里的湖泊有4个,扎日南木错便是其中之一。扎日南木错位于措勤县城东10公里,总面积1084平方公里。

对于长期在野外作业的区调工作者而言,对山水风光并不怎么敏感,高原海子更是屡见不鲜。但当我第一次见到扎日南木错时,它却一下子打动了我,吸引住了我。它是属于那种只须望一眼便会永生不忘的杰作。艳阳下的扎日南木错是如此清柔美丽,它像一条宽缓的水晶带逶迤于崇山峻岭之间,那晶莹剔透不带丁点儿尘滓的湛蓝色直延到地平线的尽头。风起处,波光鳞鳞,好似撒落于湖面的无数银星。在湖面上,一只黄鸭带着几只小黄鸭在自由自在地游玩。半空中,几只水鸟斜掠着身子展翅飞翔。天亦是湛蓝的,一片浮云也没有。那一刻我的脑海里闪过这样一句诗:“东风与海鸥齐飞,碧水共蓝天一色。”

在日后的工作中,我们对扎日南木错古湖岸的变化进行了较为细致的调查研究,并希望由此推衍整个青藏高原古气候变迁。

和青藏高原的其它海子一样,扎日南木错也没有逃脱萎缩退化的命运。而每一次退化,在古湖的周岸都留下了一圈一圈铁箍一样的古滨岸。我们拿着测绳,从最高一级古滨岸往下测,直测到现在的湖边。扎日南木错就是沿着我测绳下的痕迹一步步衰老下去的,那一道道的阶坎是它挣扎时在大地上留下的沉重脚印。测完最后一级滨岸,我坐在沾满银白色膏盐的砂砾滩上,望着色彩斑斓的湖面,呆立良久。可怜的扎日南木错,在短短的一万余年时间里,湖面整整降低了180多米。它在泛湖期时湖面面积远远不止现在的一千余平方公里,最保守的估算,当时的规模最起码也是现在的35倍。可以想见当初其碧涛万里烟波浩渺的宏伟气势。然而,现在它苍老了,萎缩了,并正在以惊人的速度向死亡干涸逼近。如果长此以往,可以预见在不久的将来,扎日南木错那蓝色的眼泪将流尽,这颗耀耀生辉的藏北明珠将永远从地球上消失。

在扎日南木错的周围,留有许多海子干涸的痕迹,那一片片银白色的盐咸滩,像一堆堆刺眼的尸骨。甘南草原的明珠——尕海消失了,敦煌的月牙泉变瘦了,黄河断流的时间加长了,西藏文明的发祥地古格王国被风沙淹没了……我们失去了一汪汪的清水,一片片的绿洲,一块又一块滋润着人类生生繁衍的沃土。我们失去了那么多,我们还会失去扎日南木错吗?进藏的途中,在宁夏的平凉,我们遭遇了一场沙尘暴。那遮天蔽日的黄沙一想起便令人不寒而栗。由青海的西宁到格尔木,穿越位于柴达木盆地腹地的沙漠,茫茫的黄沙无边无际,真让人感到走到了地老天荒。青藏高原的抬升,气候的日益干旱,不是人类所能左右的。然而当上天正在贪婪地夺取我们的宝贵资源时,我们又做了什么来延缓它的脚步呢?

在扎日南木错周围,星落棋布有许多逐水草而居的藏宅村落。那些才冒出嫩芽的小草,究竟要侍奉多少牛羊呢?压在它们身上的负荷该是沉重的?这些绿洲的命运与海子的命运一样,也在不断萎缩、衰竭,被寸草不生的沙砾所替代。再把我们的视线拓宽到整个青藏高原,草场快速退化,世世代代生存的野生精灵正遭到空前的屠杀。藏羚羊濒临灭绝,野牦牛、野驴、野马、黑颈鹤等正在以惊人的速度减少。原本平衡的生存环境被人类的双手强行给打破了。几年前在双湖工作过的同事告诉我,那儿的动物根本不怕人,常常是车让它们,而不是它们让车。如今这种情形很难看到了。人类文明的车轮每碾过一片土地,那儿的生态便会遭到一次毁灭性的打击。这海拔4500余米的藏北高原也不能幸免于难吗?

全世界的目光都注视着这地球上的最后一片净土。6年前,一代旅行家余纯顺徒步穿越藏北无人区后感叹道:“阿里是地球上的一块无法替代、无法复制、甚至无法破坏的净土。”藏北的确是地球上任何其它地方都无法比拟的,如今这片神圣的净土也正慑服于人类的力量。

风大了,海子涌起的波浪拍打在湖岸上“哗哗哗”直响,岸边的沙滩上滚动着团团水花。扎日南木错的湛蓝又加深了。这份醉人的湛蓝能像蓝天永存吗?在无数年之后,它还能与青藏高原同在吗?在远处的湖面上,跳跃着若有若无的千丝万缕般的雾状物,都是强烈的蒸发作用的产物,那是扎日南木错在流泪。它的泪会流干吗?

 

4  六月飞雪

 

走进藏北的人们常这样形容那儿的气候:一年无四季,一天有四季。藏北属典型的内陆高寒气候,年温差较小,春夏秋冬四季不明显,日温差却很大,昼夜温差往往可达三十多度。早晨寒风劲吹,天寒地冻,中午却烈日高照,炎热难当。在藏北工作的日子里,如果运气稍差,自己也数不清到底要经历几次烈日与风雪的轮回。

那是六月中旬的一天,我们作一套花岗岩体的调查工作。车翻上山口,那儿有一不大的嘛呢堆,司机学着藏族司机绕了一圈嘛呢堆,向山神致敬。由于前几日运气特差,他希望此举能给今日的工作带来些好运。在藏北,和恶劣的自然环境相比,人类的力量是微不足道的,就是我们这些唯物主义者有时也会暗暗求助于冥冥之中的上帝。也难怪宗教会在西藏社会中有如此重要的地位。在人类的力量还无法克服自然界的灾害时,只能祈祷神灵,这是形势使然。然而,司机的敬祭并未给我们带来好运,翻过山口还未行1公里,我们的车又抛锚了。

司机检查了一下车子,叹了口气,说一时半会儿修不好。

前面的露头点仅有七八百米远。再望望长空,虽然有几团乌云压在南边的天际,但此刻头顶还是湛蓝湛蓝的一片,估计坏天气还不会马上到来。我让司机把车修好后开到那边来接我。自己背上背包向工作点步行而去。

那几团乌云发展速度之猛是我始料未及的。几团黑东西迅速向我这边移来,并不断扩张,不一会儿,整个天空便已铺满了厚厚的一层水彩墨。几分钟前还沐浴着我的阳光被挡在了云层之外。随着乌云,刺骨的寒风从山边扑了过来。山上被白茫茫的雾样的东西给笼罩了。我知道那里已开始下雪。根据经验,那雪花很快便会飘临到我的头上。我赶紧收拾好图纸和记录本,向小车跑去。藏北的原野,到处都是光凸凸的,是找不到任何躲避之处的。

尽管抓紧了时间,但我还是比风雪推进的速度慢了半拍。在距车两三百米的地方,我被茫茫白雪给淹没了。先是一阵风扑面压来,我的帽子被吹落在地,我迅速弯腰抓住它。我的腰还没站直,豌豆般大的冰雹就打将了下来。这些白雪球打在头上、脸上、颈上,有些滑进背脊,冰凉如刀割。冰雹轰炸完头阵,接踵而至的是漫天飞舞飘飘洒洒的鹅毛大雪。大片大片的雪花在狂风中打着旋,飘洒在天地间。这天是六月中旬,四季划分中应属仲夏的普普通通的一天。当内地的人们还不得不吹着空调以驱除夏日的酷暑时,也许很难想象在藏北的我正享受着大自然一种怎样的“恩赐”。

我很快变成了一个雪人,冻得牙齿“咯咯咯”直打架。离开车时,太阳很好,所以把羽绒服留在了车上,身上仅穿了一件毛衣。在这样的寒雪中,人是坚持不了多久的。在西伯利亚的雪原中,人们发掘出了冰冻的猛玛象化石。耐寒性极强的猛玛象都未能从雪灾中逃脱,更何况乎人。我必须躲进车去。逆风雪而行并非易事,我一扑一拜,看起来很像太空漫步。这种“漫步”绝无浪漫可言。我是在逃命呀。

我跌跌撞撞来到车前,打开车门钻了进去。抹掉额头上的雪,才发现司机并不在车上。举目外望,他正站在外面向我招手。风大,他一人无法将车箱盖上。我再次冲进风雪里,和他一起用尽全力把盖子盖上。

司机说此处不能久留,气温陡降,怕水箱里的水冻结成冰损坏车子。车窗外雪越下越大,能见度已降到十几米。我先用GPS定位仪定出我们所在的位置并在图上标绘出来,再用罗盘测出下山的方向。司机发动马达。驾车慢慢向山下循去。

前面是一条坡度较缓的沟,大概有三公里长。我们必须从这条沟下山去,然后回宿营地。从地形图和实地坡形看,汽车可以开下去。司机喝了点水,吸了一支烟,然后打起精神小心翼翼向沟下驶去。

这坡远看起来整体较缓,在局部地方却并不是这么一回事。一些陡坎隐藏其中,远看根本就看不出来。加上大雪封路,无疑又加大了行车的难度。但那些陡坎都被我们一一抛在身后。前半段坡总算有惊无险地过来了,行至沟的中央,有一道五六米高的陡坎横在前面。由地理位置和地形判断,陡坎系冰川作用堆积而成,上面全是松散砾石。车开上去,砾石极易滑动,造成车翻人亡。更何况现在上面覆了一层雪。使得跨越难度倍增。

司机停好车,站在陡坎边看了半天,仍找不出可以下去的“路"要想再退回到山顶,已是不能了。上不能上,下不能下,我们真是走到了进退维谷的境地。唯一可以安全脱身的办法便是丢弃小车,人步行下去。然而车是我们项目最贵重的资产,无论如何也不能丢弃的。司机把烟屁股一扔,对我说:“你下去走路,我开过这道陡坎你再上车。”司机是出于对我的安全考虑。他单独驾车下去,即使车翻人亡,遇难的也只是他一个人。他的这种关心是我所不能接受的。在同一片阵地并肩战斗的战友,岂有把危险抛给战友,把安全留于自己的。我坚决拒绝了他。在此种情况下,人最需要的是对自己有信心,而信心又来源于同事的无限信任。

我们重新回到车上。司机先把车摆端正,让车身垂直于陡坎,然后敛神屏气,蜗牛般向陡坎下滑去。车尾高高翘起,我前额贴着挡风玻璃,双手紧握住前面的扶手。司机稳稳地把住方向盘,脚死死地踩住刹车板。车完全在靠下坠力滑行。滑至陡坎的中央,雪下面的砾石不堪重负,纷纷挣脱泥土的束缚向陡坎下滚去。车失去了支撑点,随着坠石往下飞去。先是一种失重的轻飘感觉,继之人在椅子上重重撞击了一下,人被高高弹起,头再在车顶篷上撞击一下,车便稳稳地停了下来,而且是四轮着地。后面陡坎上的乱石还在往下滚。这种惊险动作很多人也许只有在电影里才能见到。

我侧脸看司机。他正闭着眼睛,痉挛般地瘫坐在椅子里。在这大雪纷飞天寒地冻的天气里,他的鬓角处却沁着两颗汗珠,他的身子在微微颤抖。这位在驾驶室里摸爬滚打二十年经验丰富的司机,如此惊心动魄的遭遇也许还是第一次吧?

 

5  陷车

 

六月底,在我们的野外工作接近尾声时,一场大雪却把我们一连困了几天。在海拔五千多米的荒野,被困雪中的痛苦可想而知。大家心里都憋着一股劲,希望能一气呵成做完所有的野外工作后往山下撤。长时间在生命禁区线以上工作,身体内脏各器官一直处于超负荷状态,加之缺乏维生素等营养的补给,我们中的每一位都被扭曲得变了人形,十多个人不论年长年轻都无一例外地浮肿了,个个看起来胖胖的。我们天天都盼望着雪能融化得快一点,让我们的煎熬少一点。所以那天一大早,当帐篷周围的雪刚刚化尽,我们就迫不及待地吹响了上山的号角。

车一路颠簸着穿过一片沼泽,爬上了一海拔5700余米的平台。平台地势高、气温低,雪融化得慢。山脚的雪已融化殆尽,此处却还是白茫茫的一片。车行驶在上面,一点也不觉颠簸,司机戏称为白色高速公路。一则指车行在上面平稳;二则指雪表面看起来平平展展,下面却隐藏着丛丛杀机,稍不留神车便会陷进去。我们提心吊胆走了一大半,眼看着车就要走出雪地了,突然车后身一坠,两后轮掉进了陷阱里。

我们只在心里叹息了一声,感慨今天出师不利,在藏北工作,陷车是家常便饭,甚至成了我们工作中一道凝重的风景线。在无数次痛苦的实践中,我们摸索出了一套行之有效的自救方法。下车查看,两后轮的大半部分陷了下去。此处为一凹地,大雪之后连晴几日,融化的雪水无法排泄,淤积于此,表面看起来还硬朗,实则下面却是松散的软泥。车辆陷在其中,根本无法动弹。细看轮边,已沁出了汪汪的浊水。这种陷车唯一的自救方法就是用千斤顶把车身顶起来,往轮胎下垫石块。先往车下垫一木板,以最大限度减少千斤顶对地面的压强。尽管如此,当千斤顶伸长时,不是车身往上升,而是木块不断往泥土里陷。此招宣告失败。我们最后可做的便是原地等待援兵的到来。

下午六时,救援车强行突破两条河流,兜了好几个圈才爬上平台发现我们。此时,要靠近我们已比早晨难出十倍。经过一天的日照,早晨成片的雪地已变成块块雪斑,雪水积攒成一个连一个的洼地,汽车甚难跨越。救援车先绕到山脚下,取道积水较少的坡地,才得以来到我们的车前。

在救援车的拉动下,我们的车得以脱离泥潭。可是当两辆车在向外突围时,又分别被陷住了,脱不得身。

太阳已掉到西边那座无名山峰的背后,天际处燃烧的晚霞正逐渐变淡。气温迅速下降,高原的夜风吹得人直打寒颤。司机的鞋袜在拖车时被打湿,不胜御寒。他把它脱下来,取而代之套上几只样品口袋。我的肚子叽哩呱啦直响。中午只凑合着吃了半罐八宝粥,产生的几卡热量早被消耗殆尽。同时,我感到一阵阵头晕。司机也直喘大气,说头痛得厉害。这是高原反应。我们所处的海拔高度快接近5800了。

我们唯一得救的希望只能寄托于另外两辆车。晚上十时从电台传来的消息是,在暮色中两辆车找不到过河的地方。此后,电台中断了。我们不得不作好最坏的心理准备——在此过一夜。做地质工作,没有帐篷露宿荒野本不算稀奇,可是在海拔5700多米的生命禁区露宿不知此前有没有先例。饥饿、寒冷都是对人的严峻考验。我们互相鼓励提醒不要睡着。在如此严寒的夜里,睡着很易感冒。

晚上11时许,中断多时的电台终于传来消息,那两辆车已第三次摸黑从日(日喀则)——阿(阿里狮泉河)公路出发了。1时许,又传来消息,一辆车已陷入泥沙。我们的四辆车中未陷的只剩下一辆了。如果那一辆再不幸被陷,后果将不堪设想。我们建议那辆车原路折回或原地等待。但队友仍坚持找寻。他们也清楚,黑夜里,在茫茫荒野找人相当困难不说,即使找到,今夜也不可能把所有的车都救出重围。最终结果也顶多是在此露宿的人多几个而已。他们知难而为之,对我们是莫大的鼓励。我很感激他们。说实在的,我们在静处,他们在动处,危险远大于我们。黑夜,在这遍布陷阱的荒野行车,不但极易陷车,而且很易车翻人亡。本来他们可以呆在帐篷里舒舒服服过一夜,而不来这儿受罪。当他们试了两次都无法渡过两条冰水河时,从各个方面讲已是仁尽义至而可问心无愧返回宿营地。可他们没有。在藏北的这几个月里,我们正是靠着这种紧密无间的团队精神,克服了一个又一个的难关。也正因为有了一个团结强大的集体支撑,每当我徒步于渺无人烟的千山万壑时,心头才会是踏踏实实的。

凌晨3时,救援车的车灯终于出现在了我们的视野之内。司机用车灯向他们打着信号。又过了一个多小时,救援车绕到了我们的车面前。试了一下,没有把车拖起来。大家商量决定:所有的人挤在两辆车里(这样可以增加车内温度),就地休息,待天明才开始挖车。

所有的人都是早晨吃了点饭,中午都是吞的干粮,加之连续行车,人早已疲乏得不行。一会儿,同事们便喘着粗气睡过去了。我也同样疲惫,浑身像散了架,然而在我的思想深处,一种游丝样的东西牵绕着我,使我无法人眠。突然间,心里升起一种强烈的冲动,想到外面走走。于是打开车门,离开了“温暖”的车厢。

外面冷得像个大冰窖,夜风吹在脸上,寒气直往骨子里钻。我响亮地打了个喷嚏,随即稳住了自己.既然出来,我就不会轻易缩回去。此刻,白天那雪水积成的洼地已结成块块寒冰,踩上去咯滋咯滋直响。藏北的夜静得出奇,天地间一点声响也没有。冈底斯巍巍的山峦显得静谧而和谐。站在夜中,侧耳倾听,微微的细风中仿佛萦绕着因曷陀尊者(因曷陀尊者为藏传佛教的十六尊者之一,相传住在冈底斯山上)为天下芸芸众生祈祷的福音。今夜是一个晴朗之夜,月色清柔,深邃的夜空中稀稀疏疏地缀着几颗若隐若现的星星。在藏北,天地间的距离拉得是如此之近,几朵浮云仿佛伸手便可触及。在家乡,月朗星稀的夜空是高远的。我委实想念家里的亲人了。来西藏也快三个月了,我无时无刻不牵挂着他们,尤其是在这种身处绝境的时候。

挟着一身寒气回到车上,打了一会儿小盹,便被同事叫醒。睁眼一看,天已蒙蒙亮。揉揉眼睛,即开始挖车。

早晨,土还被冻着,找石头是件相当费力的事。先用钢钎把冰层砸开,再撬松石头。把车轮胎垫平,另一辆车一带,车脱离了陷阱。大家上车,没走几步,刚才还充当求援车的那辆车碾破土表面的冰层,四个车轮全陷了下去。就这样几步一陷,当我们把四辆车全部从陷阱中救出来,并突出那片重围时已是下午五点钟了。这期间,我们一直在海拔5700余米的地方干着最繁重的体力活,从没停歇,没吃一粒米,没喝一滴水。

下午6时,四辆伤痕累累的小车载着疲惫不堪的我们终于回到了日一阿公路。司机把车停在路边,点燃一支烟悠悠地抽起来。我回首望那片困我们于其中的那块平台,在晚霞的映照下,那红色的山峰像燃烧的焰火,上面残雪晶光灵灵的。远看上去,那儿什么痕迹也没有,好像什么事也没发生一般,平静如初。不知为何,我的泪泉又一次沁湿了我的眼睛。

 

结篇

 

七月上旬,我们完成了所有野外工作撤回拉萨,在拉萨边休整边整理资料呆了一段时日,并于七月下旬返回四川。前后算起,我们在西藏呆了将近三个月,而这期间的绝大部分时间是在藏北度过的。

当车行至唐古拉山口时,我特意让司机把车停下来。在山口的那边已不再属于西藏。这次踏遍千山万水穿越了中国版图的13行程是不应该草草结束的,我准备给自己来个小小的告别仪示。我下车爬上那块花岗岩碑,让同事为我补照了一张相片。在唐古拉山前留一张影,我已梦想了好久。三月前进藏时,因为强烈的高山反应竟让我未能如愿。如今,经过两个多月藏北之行的磨炼锤打,我已能自由自在地站在青藏公路的最高点上了。这是藏北所赋与我的力量。

七月的唐古拉是美丽的,除了雪线以上长年不化的冰川外,其它地方白雪已全部消融,到处绿草茵茵,牛羊成群,与蓝天白云遥相呼应。然而,这一切都离别了。以前,在藏北工作的一家石油地质队,由于工作生活的艰辛,他们在帐篷上贴了这样一幅发泄性的对联,“今年不哭大丈夫,明年再来小妇人”,横批为“生不如死”。走进藏北万里之行中,我也好几次身逢绝境,险些横尸旷野。暗地里,我也无数次诅咒过藏北。佛教推崇尝尽百苦,方能修成佛。当藏北为你而设的一切艰辛都被你克服,它的神秘面纱也将随之为你揭开,只有这时,你才会深刻地感悟出藏北的无限壮美朴实来。我清楚地记得,在完成野外工作准备回拉萨的头天晚上,躺在帐篷里,听到外面的夜风,我失眠了。那一夜,我想得很多,思考得很多。过去、现在、将来,浩瀚宇宙,无限时空,我的思绪飞得很远很远。那一刻,过去我觉得很重要的东西一下显得并不那么重要了,过去觉得很一般的东西又变得异常珍贵起来。在静寂的夜里,我的思想像一池清水般平静,以前缠身于我的燥动离我而去了,以后的人生路以怎样的一种心态去走,清清楚楚在我脑海里展现出来。藏北是一块具有巨大感召力的地方,是让人沉淀灵魂,促使人感奋与理性思考的所在。再没任何其它地方能比它更让人感到实在的了。它不染任何矫情,不带丁点虚浮。走进藏北,感悟藏北,一个人的人生目标和价值取向将会发生全新的定位。

汽车缓缓地开动了。车窗外,随风传来一牧羊少女清脆的歌声:“你初到羌塘(藏北又名羌塘),寂寞寒冷会使你惆怅;一旦投入她的怀抱,草原变成温暖的家。”听着歌声,望着远处延绵不断的山峦,我又禁不住眼泪汪汪起来。

藏北,给我意志与力量,让我坚强与自信的热土,我跪拜你。

发布时间: 2016-10-17      浏览次数:3324       新闻来源:川地区调队       作者:李建兵 上一篇 下一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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